极端情况之下,寻找经济的韧性
导语
中国经济的韧性最终还是取决于国际形势变化。
走过新冠肺炎疫情,暴露了不同经济体的脆弱。这个时候,我们更应该反思,什么样的经济体,能拥有快速修复的能力?
英国央行经济学家理查德·戴维斯(Richard Davies)在《极端经济》一书中,就做了一个尝试——他选取了不同经济体,去研究不同极端情况下的经济,分别是难民营、监狱、灾害突发地、工业革命发源地、不平等地区、老龄化地区、科技前沿地区等9个极端经济体。
戴维斯的旅程超过了10万英里,交谈的人数超过了500人。其中最有趣的案例,笔者认为来自一个灾后重建的故事。
500年一遇灾难之后的重建:亚齐的故事
如果想研究在极端灾难后存活的经济体,也许没有比一个叫亚齐的地方更合适。
2004年的印度洋发生地震引发海啸,造成14个国家的227 898人死亡。海啸的源头,就在距离亚齐西海岸约50千米处,震级为9.1级,据说释放的能量,足以维持全球80年的能源消耗,相当于5亿颗广岛原子弹爆炸时所释放出的能量。
这次地震因为能量强大,据说甚至改变了地球的形状,让地球更圆,科学家认为这是可能每隔500年才会发生的事情。
亚齐,因为靠近地震核心,受灾情况也最严重。在一些地区,超过90%的村民死于这次海啸,有的村庄人口数量从7500人下降到400人。在亚齐首府班达亚齐的海角周围,总人口的55%失去了生命。据说,在当地的海岸线上,唯一幸存的建筑是清真寺,其他建筑都被摧毁了,什么都没了。
亚齐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。亚齐特别行政区,面积近6万平方千米,人口有500多万人,其中98%信奉伊斯兰教。这个地方,在历史上曾经很有名,具备经济战略意义和政治战略意义。亚齐英文是Aceh,当地有人就说,这个名字中的四个字ACEH分别代表Ambian(阿拉伯人)、Chinese(华人)、European(欧洲人)、Hindu(印度人)。
亚齐的地址很特别,在印尼的最西面,苏门答腊岛最北端,一直是通向马六甲海峡的门户。众所周知,马六甲海峡地位很重要,它是连接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关键通道,可以说将东方与西方联系在一起,印度、中国、日本与欧洲,通过它而互相贸易。
你知道,胡椒、肉豆蔻、豆蔻、丁香、生姜和肉桂等经济作物,在历史上曾经贵过等重的黄金。因此历史上的亚齐具有特殊意义,不仅掌握重要的出口大权,而且这里还是通往圣地麦加的走廊,对于伊斯兰教流行的东南亚,这点意义很重要。
丰富的历史给予亚齐人特别的身份意识。有意思的是,从特别行政区这个称号,你就知道亚齐和印尼其他地方不一样,在历史、文化方面都相对独立。所以亚齐历史上曾长期存在分离主义运动或者有独立组织活动。在亚齐的历史上,亚齐曾经有个强大的王国,他们多次反抗荷兰等的入侵。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,亚齐的命运随着大趋势被决定了,它与苏门答腊岛的其他地区捆绑在一起,被动成为新成立的印度尼西亚共和国的一部分。对亚齐人而言,这个合并没有得到他们同意,因此印尼中央政府与亚齐独立组织“自由亚齐运动”一直存在各种武装冲突。
就是这样一个地区,可以想象政治环境多么复杂。当这样一个地区遭遇灾难的时候,会发生什么变化?
人们能否重建?理查德·戴维斯发现,在短短几个月内,亚齐人就开始重建生活,经济快速恢复,超越以往。你可能知道,灾后GDP一般会暂时性高一些,因为有很多重建项目。但是亚齐的特点就在于,即使时隔多年,国际援助机构都走了,经济还是维持不错的增长。
可以说,重建的亚齐类似发生一场革命,“新类型的房屋、道路和桥梁出现,商店出售新品牌和新风格的商品,人们约会、游玩、交易和祈祷的方式都发生了变化” ,自由亚齐运动与政府达成了和解,亚齐则被允许保持半自治地位。可以说,海啸之后,亚齐变得更现代,也更包容。
理查德·戴维斯想弄明白,人们面对如此毁灭性的冲击时,如何修复?
可以说,一个地区经济修复的表现,很大程度与经济的韧性有关。所谓韧性(toughness),也可以表示生存(survival )以及适应力(resilience)与灵活性(flexibility)。
其中,就有一些很有意义的细节,比如黄金的运用。在海啸发生后的几个月里,黄金发挥了作用,黄金交易商也最早开业,不少受灾严重的人,选择出售黄金和珠宝。黄金的优势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,因为黄金是一个全球商品,尤其靠近亚齐的印度有很大黄金需求。当地人说,大家几乎每天都关注黄金价格,“人们在这里更相信黄金。由于储蓄通常以金锭或贵重珠宝的形式持有,市场价格会告诉他们生意有多好,以及今天是节俭还是挥霍的一天” 。对于一般人来说,黄金不仅是饰品,更是财力的象征,“戴上金手镯就好像手上有足够的现金,能够雇一个建筑工人工作一年”。
甚至可以说,黄金也可以作为一种婚姻的保险,当地男人要结婚的时候需要积攒一批黄金,这是给妻子的,甚至岳父也无权染指,所以这不是假装,这被叫作“结婚的代价”。
经济学家看这一现象,就会看到更多含义,比如女人持有的黄金,不仅是个人财富,而且在家庭出现经济危机的时候,又起到缓冲剂作用。
从这里,我们可以得到什么教训?就是我们看起来传统的体系,往往具备韧性,在正常经济遭受损失时候,这些非正规的市场体系会最先恢复,无论是贸易、交易和保险体系还是金融体系,比如黄金交易,又如以物易物。过去,大家总是以现代眼光去审视,觉得这些很落后过时,事实上,现代银行系统在面对挑战的时候,反馈未必比得上传统的系统。正如理查德·戴维斯的反思,因为银行自身杠杆效应会放大而不是平抑动荡。
那么,经济真正的韧性或者弹性在哪里?考察这些经济体之后,理查德·戴维斯想到了哲学家和经济学家约翰·穆勒在1848年写的话:“墙壁、桥梁和仓库这类有形资本,可能没有组成一个国家或社群的人的想法、技能和努力那么重要。”
这意味着,只要有社群,即使战争或灾难摧毁了经济,社群还是会复苏。有韧性的社会,是由各个社群组成的,而各个社群由所有人组成。人力资源与人们的网络能否保存,其实在经济修复过程中,是比经济修复更重要的因素。
就这个意义而言,亚齐的伊斯兰教传统,其实也提供了组织资源。我们对宗教尤其伊斯兰教往往存在不少偏见,但是宗教本身也是社群主要支撑。在历史上,伊斯兰教曾经是亚齐人抵抗外来入侵者的信仰来源,可以说,这是亚齐版本的伊斯兰教法。在一场复杂的思想斗争中,这些关于争取自由的古老故事似乎与伊斯兰教义融合在一起。比起散沙社会,宗教提供的组织力,其实可以构成社会的有机凝结核。这是经济学家不愿意承认的地方,但是值得我们思考的地方。
国际社会如何看国家韧性
在新冠肺炎疫情之下,韧性这个词在国外也引发很多讨论。
有一次,笔者见到经济学家何帆,聊到时代变化,他总结的关键词就是本地化的出现,意味着全球化暂时退潮,各国更为本地化。他的新书《变量3》更是系统论及这一观点。
其实本地化的涌现,在海外也有讨论,这也是全球化退潮的一个缩小的影子。
20世纪80年代之后,一直是新自由主义一统天下,自由竞争与全球化、放松管制的呼声高涨。如今,在疫情中,各国情况都不太好,难免陷入某种程度的抱团竞争,甚至宣传要对别国报以警惕和比较的心态。这不仅仅是人性,更是基于人的生物学,我们都希望活下去,而且要活得好。
所以,本地化观点在国外也很流行,经济民族主义者处处都有。按照FT的报道,有种声音很有市场:“为了国家韧性,我们必须降低全球化程度。”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声音,是因为大家觉得危险都是来自外国,而全球化导致了脆弱性,加大了疾病传播、经济互相依赖和全球医疗采购的交错程度和复杂程度。比如,国外不少人就认为,如果在医疗器材上要依靠别国,那么供应链断了怎么办,必须要自给自足。
这种观点符合直觉,因为好像大家跨国旅行、交易与交往越多,传播可能性越大,如果所有东西都可以自给自足,那么不是很好?
FT专栏作家马丁•桑德布指出这种观点的不对:“以更明智的方式利用全球化,而不是抛弃全球化,才能让这些国家提升自己的国家韧性。”
为什么这样说?他在专栏中,进一步提出自己两大理由。首先,事实上,全球化也是一种网络,没有人可以真的独占一个网络节点。即使2011年日本大地震那样的事件发生后,全球供应链也只是暂时受影响。由此,更关键的是,这让很多制造商意识到,要实现全球采购,准备后备来源——也就是说,与其依靠单一国家,不如从多个国家的不同供应商采购部件、生产要素以及组件。
其次,即使决心要做到自给自足,不是所有经济体都可以,可能只有中国、美国这样的国家可以接近。比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,早期美国的飞机数量落后日本和德国,然而一旦开始战争,美国产能开始提升,飞机制造数量就远远超过对手。但是,正如笔者以后会说到,即使类似美国这样的大国,做到自给自足不是不可以,但是成本高。
综上所述,马丁•桑德布总结,各国的最佳选项是与可信赖的伙伴国家结盟,以期所有成员国都能获取整个集团境内生产的所有最好产品。笔者想,这可能也是未来趋势。
从这个意义而言,本地化正在涌现,全球化却不会消退。长期来看,全球化会有分化,国家与经济体组成的网络会变得更不平整,会变为大小不同的网络,网络和网络之间的鸿沟会更明显。
中国经济的韧性何在
那么回到中国,韧性如何体现?
在人人关心经济的中国,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始终是不容错过的年末大事,这不仅为来年经济定调,更是厘清政府政策思路的难得窗口。
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有什么特别的地方?既是官方权威,又属机密,大家都想从中一窥中国经济政策脉络。这基本是笔者每年的功课,笔者跟踪了十多年。过去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中印象比较深刻的概念,其中也有“韧性”这个词。2014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,除了各类媒体同行总结的要点干货之外,官方通稿甚至强调要用好“韧性”,这在近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中实属首现。
细究起来,这并不是官方第一次提出这一概念。2014年APEC会议上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演讲时就强调“中国经济的强韧性是防范风险的最有力支撑”;这次演讲被认为首次系统阐释新常态,他从三方面定义了“新常态”:从速度而言是从高速增长转为中高速增长,从结构而言是经济结构不断优化升级,从动力而言是从要素驱动、投资驱动转向创新驱动。
对于这一概念,不少学者颇感兴趣。笔者曾经邀请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张军撰文,他在FT中文网《中国经济的韧性》一文中,表示应把中国和东亚经济体视为有“韧性”的经济,“韧性”这一概念可帮助理解其多年发展的经验。他认为当前中国经济的确有令人悲观的一面,但这一局面也往往会促使政策和体制做出适应性改变,实现创造性毁坏的新增长,“一个经济体要变得有韧性,需要政府和市场形成良性的互动”。
笔者曾经分析过,韧性往往体现于被动语态,与新常态政策取向存在一致性。换而言之,新常态的要义之一是告别高增长而非追求高增长,新常态政策的核心之一是适应而非刺激——所谓韧性,很多时候就是不要任性,即使有钱。
无论L型走势新常态还是韧性,都是对于过去GDP崇拜的扬弃,这也是中国发展的新阶段。笔者曾经在“徐瑾经济人”多次说过,从大历史的角度审视,过去四十年,中国经济的增长主要来自三大支撑——改革释放的制度红利,城镇化解放的人口红利,以及加入WTO带来的开放红利。
这三大红利如今有所褪色,但是中国经济韧性仍旧存在。一方面在于中国的人力资本,另一方面是中国的超大规模,即使增速下降,新增GDP也可以类似一个澳大利亚的体量。
学者施展曾经如此阐释中国的超大规模优势:“中国是东亚轴心文明的载体,具有超大规模性。历史上形成中国这种庞大的大一统国家,原因在于东亚大陆的地理环境产生的农耕与游牧的对峙,两者的平衡是外部均衡,而中华帝国内部多元亚区域的整合是内部均衡,由于两种均衡关系的组织成本不一样,整个东亚体系会向内部均衡方向演化,产生并维持了超大规模性的中国。”
确实,作为一个大国,中国不可避免的比较对象,是美国。那么中国经济的真正韧性是什么?什么样的人能撑起来?不少学者寄希望于新一代。笔者倒是觉得,最终还是取决于国际形势变化。
*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,编辑:潘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