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军教授接受《决策》杂志采访，深度探讨“黄金时代”的安徽之策
发布时间：2021-09-01
当下，区域发展进入新一轮科创+产业的“黄金时代”。技术与资本结合的紧密程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区域发展的高度。对于安徽来说，科创是战略优势，资本却是短板弱项。安徽如何以市场的逻辑吸引和利用资本的力量？政府之手怎样才能正确发挥作用？针对这些问题，《决策》深度专访复旦大学泛海国际金融学院执行院长钱军教授，以及中国证监会安徽监管局党委书记、局长叶锦伟，上海凯石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陈继武等相关部门负责人、长三角知名专家和投资人，解码发展利用多层次资本市场的安徽之策，以飨读者。
“不确定时代”的资本力量
《决策》：“十三五”以来，安徽资本市场发展成效显著,但与经济发达地区差距仍然明显。应该从哪些方面着力缩小差距？
叶锦伟：安徽壮大资本市场规模体系，缩小与沪苏浙发展差距，应着重在以下方面下功夫。
一是广泛开展培训。广泛持续分层地开展资本市场业务培训，唤醒资本意识，浓厚资本氛围。二是加强后备资源培育。深入一线摸排建立企业库，分类给予股份制改造、私募基金对接、基础规范等指导服务，培育一批优质后备企业资源。三是发展中介服务机构。积极引进或培育中介服务机构及专业人才，加大中介服务机构支持激励力度，引导中介机构用市场化、专业化方式发展资本市场。四是大力发展基金。坚持市场化规范化，积极发展私募基金、创投风投、产业引导基金，广泛吸引社会资本参与，切实发挥各类基金“四两拨千斤”的杠杆作用，孵化培育更多企业上市挂牌。五是夯实规范基础。压实企业发行人责任、中介机构把关责任和政府部门监管责任，夯实企业规范基础，绝不“带病申报”，练就过硬质量。六是创优服务环境。完善奖励支持政策，优化政务服务水平，健全风险监测预警和防范处置工作机制，创优资本市场发展环境。
《决策》：最大的差距可能还在观念上，很多人对资本市场没有深入的认知，应如何理解资本市场的作用？
钱军：资本市场是金融最基础的核心。为什么说现在发展金融，发展资本市场，比以往更有必要？过去，传统汽车、能源等行业几十年发展都很稳定。在这种情况下，金融能做的事比较单一，就是银行贷款。而现在经济环境变化快，每一个地区、每一个品牌和每一家企业，发展都面临很大的不确定性，特别是创新面临很大不确定性。不确定性其实已经是常态了。
在这种情况下，一个基本的判断是：金融如果做好了，对经济发展产生的支撑、扶持作用，比以往更大。也就是说，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有必要发展金融。
《决策》：在“不确定性时代”，金融包括资本市场究竟能做什么？
钱军：首先是融资。面对多变的环境，对企业融资提出了更高的要求。过去融资很简单，只要有抵押品，银行就放贷。而现在产业迭代很快，需求变化也很快，新的东西不断产生，旧的东西一天天被淘汰，在这种情况下对融资的要求是非常高的。
特别是中小微企业很多没有抵押品，而且融资的量很小，需求多样化，所以才需要多样化、多层次的资本市场，而且是能够适应产业变化的融资形态。
第二，更重要的是配置资源。要通过资本市场的价格体系来合理配置资源，这个功能比以往更重要。如何做好合理配置，提高资源的利用效率？经济学原理说，资源应该给那些最有发展潜力的企业。但在“不确定性时代”，人们很难去鉴别。
而金融是通过资本市场的价格体系，包括股票市场、要素市场、商品市场等在内的一整套价格体系。以这个价格体系为基础的资源配置，才是相对更高效的。这个价格体系非常重要，就像神经系统，引导资本投向最适合的企业。
比如说，新能源汽车企业股价上涨很快，就是这个价格体系在发信号，投新能源汽车在未来是有利可图的。类似的，还有债券市场，比如最近某些企业违约了，梳理一下发现大部分集中于某个行业，就是在说这个行业很危险。
另外，还有要素市场、大宗商品市场等。把各个市场的信号综合起来，就能得到前瞻性的信号。一个有效的市场是有前瞻性的。
第三，金融还有一个重要作用，是通过各种不同的形式为各类市场主体提供“保险”功能。如果没有这些金融产品和服务，一旦有风险很多企业就活不下去了。发展金融，发展资本市场，就是为了更好地“对冲”风险，尤其是意想不到的风险。
另外，一个好的金融体系，会为所有的企业、政府，尤其是个人提供多样化的投资产品。中国逐渐步入老龄化社会，金融体系要为整个社会提供足够多的、多样化的，尤其是中长期收益高、风险可控的金融产品，非常重要。
“聪明的资本”与投资的逻辑
《决策》：宏观层面，我们了解了金融和资本市场。微观层面看，资本投资的逻辑是什么？
陈继武：当前，市场变化很快，投资的逻辑也有很大变化。第一，中国已经进入工业化后期和后工业化阶段，简单的生产要素投入来推动经济增长的时代已结束，经济增长关键来自要素的优化组合。
特别是技术和资本如何更好地结合？技术是根本，资本是助力，离开了技术的突破，资本是找不到方向的。投资的核心和本源，还是资本与技术如何结合的问题。
第二，在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过程中，靠一个单项的技术突破已经不行了。安徽是科创大省，合肥是科创城市，但为什么在科创领域跟沪苏浙差距明显？原因就是科创不是一个单一的技术因素，不是资本和技术简单的结合，而是综合的结果，是一个紧密有机的结合。
对于技术来说，找什么样的资本很重要。如果是人傻钱多，能推动技术转化成产业吗？肯定不行。现在资本很多，但有“聪明的钱”和“愚蠢的钱”，intelligent money和silly money。我们要找到什么样的资本？就是intelligent money。而现在发现大量的都是silly money，就是搞投资的人不理解技术和产业。投资如果不专业，既可以创造价值也可以毁灭价值。
一个好企业引进一个坏投资机构，最后把好公司变成了坏公司。粗放的结合、盲目的结合，甚至是错配，造成了很多不好的结果。所以，资本和技术不是简单的结合，而是高度专业化和高度智慧的结合，是动态的结合、全生命周期的结合。这样的投资逻辑才是真正的精髓。
《决策》：如何找到“聪明的资本”？
陈继武：“聪明的资本”目标是推动技术转化成产业，最终形成产业集群。比如，我们投资聚焦半导体新材料，纵向的从IC到代工、封测、模块、终端，横向来说从设备、材料、监测等等，围绕产业链形成立体化的投资体系，使得我们对这个行业非常了解，对行业里每个环节都非常了解，对每个环节的企业才能更加准确的理解，这样才能进行有效地投资，而不是盲目、简单的投资。
很多科创团队没有管理经验，都是同学老乡朋友聚在一块，但从初期聚集到后期成就一个企业的概率很小。那么，作为“聪明的资本”不是简单地给钱，而要给企业设计一个好的架构，包括分配机制的制定、管理体系的构建，发展战略和经营计划的制定，以及如何与行业中相关企业建立连接，企业发展每个阶段的融资方案如何设计，等等，对它方方面面进行支持。
“羊群效应”和政府之手
《决策》：在发展和利用资本市场的过程中，政府关键怎么做？
钱军：首先要引进大量的投资机构。特别是创新性行业企业，需要早期大量的风险投资。而股权融资一定要有退出的通道，退出最重要的是股市。所以在吸引风投之前，要把上市退出机制理顺畅。
引入投资机构关键要有针对性。不同的企业、不同的发展阶段，最匹配的金融机构是不一样的。一种类型的机构再好，也不能解决所有企业的融资需求。所以要做好梳理，知道不同企业、不同发展阶段，到底有哪些融资需求，这样引进才有针对性。
同时，要营造好的投资环境。引进那些有经验的风投，光说这儿有好企业是不够的，还需要有各种配套，从政府效率到园区配套、孵化器、上市通道等，整体的营商环境更重要。其中，政策的连贯性很重要，不能说领导一走政策就变了，这是营商环境的核心。
另外，投资也有“羊群效应”。如果能培养几个明星企业、明星项目，而且从早期开始就是非常规范、市场化的，政府在这个过程中展现了规范、透明、高效，就可以快速吸引更多投资机构，一旦资本聚集就形成气候了。
《决策》：营商环境是政府需要特别关注和作为的地方。作为投资者来说，营商环境最看重什么？
陈继武：法律和信用是关键。资本市场是一个法治规范的市场，是一个信用的市场。要培养企业家规范的意识，同时地方政府出台政策也要慎重，不能朝令夕改，特别是“新官要理旧账”。资本是很脆弱、保守的，要按照资本市场的游戏规则。如果新官不理旧账，甚至开门招商关门打狗，或者优惠政策因为种种原因不兑现，那资本就跑了，地方的名声也坏了。这方面，后发地区跟沪苏浙相比差距不小。往往酒喝得挺好，但承诺不兑现，酒都白喝了。
投资本身是市场行为，政府要用始终如一、连续稳定的政策，搭建一个好的投资平台。要围绕几个大的产业集群，在政策扶持等各方面持之以恒地去推动。
培养“知本家”
《决策》：作为资本市场一线企业家以及各级领导干部，通过培训，思维上需要哪些转变？
叶锦伟：掌握市场的逻辑，推动资本的力量，需要专业人才涵养各类思维，重点转变形成以下思维。
首先，要有现代企业制度思维。实行股份制是企业进入资本市场的基础和前提，也是企业聚拢资本的重要方式。要树立股份制思维，按照现代企业制度，建立权责清晰、信息透明、制衡有效、内控完善的股份制公司，为企业进入资本市场奠定坚实基础。其次，要有创新始于科技、成于资本的思维。资本市场具有风险共担与利益共享的特有功能。要正确全面认识、科学有效管理风险波动，积极寻找拥抱各类风投创投资本，坚持市场化的原则运作各类产业引导基金。最后，要有底线思维。资本市场是十分重视规则的市场，近日中办、国办印发《关于依法从严打击证券违法活动的意见》，“零容忍”执法已是常态。企业负责人要树牢底线思维，在守牢底线的基础上不断争创发展新高度。
钱军：增强企业的金融意识，关键不是说需要融资的时候再去找资本市场，不要等到哪天突然发现缺钱了，才想到融资。要有这样的意识，就是在企业未来发展的路上，金融总可以帮到你。要事先想到未来的发展阶段会是怎么样，然后不同的阶段，哪些金融业态可以提供什么样的帮助，这个要了解。
其实，金融除了融资以外还有很多别的服务。要有这样的观念：不管我在做什么，金融总能帮我插上翅膀。地方政府也一样，在做规划的时候要有前瞻性，要想到融资的问题。
同时，金融普及教育不能停留在企业家层面，整个社会都要有金融意识、开放意识。在这个基础上引入更多的人才、机构和资金，特别是要引进更多相匹配的资金，要把资本的力量用在刀刃上。
人才也是重要元素。安徽一个很重要的机遇，就是长三角一体化，上海是国际金融中心，最大的优势就是金融人才比较多。
陈继武：培训不能粗放，变成简单的知识罗列。要培养“知本家”，不是资本的资，而是知识的知。
如何让资本与产业有机地结合，如何把安徽的人才、技术优势转化为产业的优势，最后形成资本和技术良性的互动，这就需要“知本家”。要对产业有深刻理解，对产业发展趋势有准确把握，对产业格局和产业生态了如指掌，对企业的兴衰更替有刻骨铭心的体会。
同时，培训既要讲成功的案例，还要看到资本和技术、资本和企业结合，大量失败的案例，这很重要。要找念“真经”的人去授课，把成功的做法讲清楚，也要分析失败的案例。资本和企业结合80%都是失败的，我们更要研究那80%。
◆本文摘自《决策》杂志